雨花雲蕊舊月落

雨花,天水花開,雲光裡結蕊,舊時月色緩緩淡去,那便是浮生,搖搖晃晃,人生滋味自己嘗

——也讓別人看看,浮生文章。

雨花雲蕊舊月落

浮生多變,隨舟過渡,來不及感嘆岸邊風光,
唯平常日子入口的滋味,好歹是實實在在的。

一隻隻蒸熟的荀粄安然躺在托盤裡,微黃的油潤澤著它們,半透明的皮隱約可見內餡,我將鍋蓋掀開,一陣讚嘆。這也是整二十三四年前的印象畫面了。父親就挽住個粉紅帶舊的保溫桶上路了,隔窗看見他緩慢步行,那種凄酸乍閃也是措手不及。然後搜畫倒帶動作加快,時間軸子急轉,我們發生了許多事,結束了更多的親情倫理劇的尾巴,也拉開另一些人生折子戲的序幕:歷歷在目的,點滴在心的,穿過一道道窄巷暗窿,見天光照亮,始覺心安。

我不再住在這裡,身子牽離此地,魂魄佇候不去。要嘗遍世間滋味之後,才會重返舊地,追查過往舊記憶的細節,是如此,是這般;沒有人會比自己對時空探索更感興趣,那是夢魂的探險地,要老實地重踏原地,舊花園的月洞門才會隱然開啟,於是,我終於回來了。」

——馬來西亞小說家李天葆最新散文集

雨花雲蕊舊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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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貳獨冊

序文

浮生味

記得廚房裡總有一盒「躍進」牌乾菜筍——大概孩提時代便見識了,長方形的盒子;是雪菜乾混合了筍乾?封面分明畫得一清二楚,兩樣事物並列依偎著;是浙江余姚特產,介紹文說明是用來「燒烤麩、燒肉燉鴨、烤毛豆子……」打開來一陣甘香——但以上所述的盡是浙派菜,乾菜筍輾轉來到東南亞,怎麼是會來燒烤麩。十多年前在上海,吃過烤麩,有沒有加菜乾未必記得,豆瓣醬似乎是有的。我是麵製品的擁戴者,看王宣一寫吃,說烤麩可以家裡親手做,讀後飢火大盛。我媽是煮老人麥片時擱一些進去,那菜乾先要用水草草洗過,一下子即可,免得把咸味洗去了——煮好的一碗熱騰騰稠粥,咸香微甘,很有滋味。矯情一點,難保不會扯到嚼菜根香,領悟平淡之道。自己私下煮過一兩回,看來那菜筍乾洗得稍久,祇剩些微菜香,咸氣全失——更清淡,更像體會淡味自悠長的境界。

吃到最清淡,不過是白粥——小時候拔牙,止痛了沒多久,祇好吃粥,配醬油,還有罐頭菜心。那深褐色小瓣菜心,確實爽脆入味;祇是一想起,恐怕有臥病的錯覺——像是平日好好,自然不去碰這樣的食物。白粥單調,偶爾打一個蛋下去,趁熱吃,仿佛那種營養溫飽也來得很豐豔似的——蛋白蛋黃在碗裡開了花,粥色漸化為淺金嫩黃。後來竟然學會吃皮蛋——他們叫它松花蛋、千年蛋。醃製極其入味到家,剝殼,茶晶剔透的膠狀體,裹住了一丸灰青黏綿的「糖心」,異味愈重,那泥漿膏狀的精華更屬上等,與清湯寡粥一同吃,真的絕妙。茶樓早市的廣東粥品,大都煮得濃稠,是磨了米漿,另加味精熬煮,單點一道皮蛋粥,也是很飽肚的——某些樓面頭手毫不吝嗇,捨得放一兩個皮蛋,切一大把姜絲蔥花、麻油澆淋,坐在鬧語盈耳的一隅吃著,頗有情調。

用所謂電子慢煮鍋熬粥,倒是方便——另買一方雞胸,煮熟了,撈上來剝成絲狀,放進粥裡,成了雞絲粥。花生先浸泡,入鍋再煮——好在不必怎麼探顧火候,幾個鐘頭後,揭開厚玻璃蓋子,芳香撲鼻。祇是一大鍋,要連吃兩天,可卻不見得膩得倒胃,反正一人對付著,簡單得很。其實煮一道馬鈴薯泥也行了:一隻絳紫色深碗,加洋蔥柑欖油,油鹽酌量,攪絆即成——半中不西的沙拉,倒是懶漢的恩物。犯了那一條筋不對的時候,也會大炒特炒:一個大鍋,一隻平底鍋,爐開火熱,一把鏟子劃動得如山響,仿佛大廚。長壽麵馴服地躺在開水裡,另一盆子水等著「過冷河」——浮生多變,隨舟過渡,來不及感嘆岸邊風光,唯平常日子入口的滋味,好歹是實實在在的。

選文

這個時代,
我們都需要冰箱

買了那種酒店才有的小冰箱,就讓親人一直埋怨至今——其實也真是的,除了不佔位置之外,裡頭空間狹仄,能存放的事物實在不多。於是那些蔬菜水果稍微買多了,就挨挨擠擠的塞進去,久了,還要一樣樣掏出來辨認,確實是笑話。最早之時,不過圖個方便,做一個樣子意思,有個箱櫃擺放冷飲,看電視不愁沒有潤喉劑,作用祇是點到為止——誰耐煩要大規模的囤積居奇?但是體積稍小,還要找個矮茶几來墊放,裡面也沒有燈泡,打開來每每被誤會壞了。可是時間過了,也就習慣——它成了廚房裡一員,頂上陸續加放了雜物,比如一個紙盒,盒裡疊疊層層皆是紙包飲料,美祿好力克之類的,後來連中國玫瑰紅熱水瓶也上了架,那所謂低膽固醇雞蛋買回來,一托托纏排上去,也不怕危險。接著也沒有人覺得這冰箱怪——習慣性累積,到底逐漸認同了它的存在。

以前服務的杏壇單位茶水間有個冰箱,墨綠色,有一陣子與一個寶島太太混得熟,她每早拿蔬果存放冰箱,用以果汁機打汁,我則與之相約吃這精力湯——卻屢屢遇見這茶水間後邊休歇房裡蹣跚出來的女上司:她釵橫鬢亂,花容憔悴,手環抱枕;我大抵就認識到甚麼是特權的極致。女上司貪小便宜的習氣很重,每有研討會餐點的甜品小點,她索性拎塑膠袋子裝個夠,拿不回去就扣押在茶水間冰箱。她意欲推冰箱門而有所顧忌的神情,一直揮之不去——其大膽遠不及另一位位高權重的好姐妹:夫家經營的糧食生意,她即大剌剌地捧住一包包貨周旋辦公室,工作量小則用來頻頻開會,會議記錄丟給新人做,「新人新豬肉」,可是每人連上期會議記錄複印本都欠奉,完全省略覆准前期議案——她拿來應付上頭就夠,沒必要給大家看。政治動物無處不在,她大概就是前世便屬於史前即鍛煉好的一流品種;國家朝野政黨正需要人才,宦海廝殺用得著。時間用在何處,是看得出來的:是非人情的分派不在話下,靜觀各路人馬的來龍去脈,擇弱而噬,行事大多潛伏在背後。兜口兜臉地破功,如潑婦罵大街,破壞了她雍容堆笑的美好形像,僅此一次——元氣大傷,她午夜夢迴理應悔不當初。我與寶島太太小憩,飲著健康的綠色精力湯,講著不著邊際的閒談,眼裡看著滿樓飛飄政治異味,政治怪物嚎叫,祇能肚子裡「腹誹」,或者當作追看連續劇——事後即使是當事人也轉身化為旁觀者,滴血的心就擱在冰箱裡冷藏。

學校裡根本就是做張做致弄虛作假的好場所——「又要做人,又要演戲,很不上算」愛玲女士名句一矢中的,祇有天賦異稟者可青雲直上,不是聖人就是撈家。餘者庸庸碌碌不過為三餐溫飽,夾在多層裡充當夾心人,慣了就「死豬不怕燙」,生活安穩無波地乘舟過江,一樣的結婚生子,等退休,等發財。對於走路搖搖擺擺的未來主人翁,「上學是帶給個人平庸的第一步、明明就有許多值得教值得學的事,在學校以外的地方。」這不是我的句子,是那個肩膀站著烏鴉的男主持人說的。他「惡毒」的認為學校是「年輕人的停屍間」——這可不是巨大的冰箱麼?肉體逐日成長,餵養我們自以為重要的精神糧食,衡量過的長肉劑,計算過的營養素,思想發展即冰封在結霜的冰格裡,老早在孩提時代就昏迷,甚至死亡。

推開冰箱門,冷涼氣息撲面而來——哪有甚麼,早逝的魂魄到底遠走,活著的,其實都自認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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