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獅文藝02月號-2019 第782期 痛的影子：轉型正義的行走與閱讀

編者的話

不只是影子                 ◎馬翊航

    大學時候看過張系國一篇小說《銅像城》，即使我的政治啟蒙偏晚，也知道銅像城的興盛與死滅，鎔鑄與中空大致影射什麼。小學五年級某天上學時，剛要進入穿堂抵達有著水池與銅像的校園軸線中心之前（像大部分公立小學的配置），聽見方形校舍向中央拋出微小但持續的笑鬧，像水鍋沸騰前沾附邊緣的小氣泡。抬頭一看我也笑了，校園中央的銅像被戴上胸罩——像護目鏡那個位置。後來知道是六年級一個精神有點狀況的學姊弄的。她有時會把二樓教室走廊圍牆當平衡木在走，或在中庭發出豪邁但痛苦的吶喊。我小學時候很迷戀於觀看她在校園製造的種種危險與瘋狂，但當時我真覺得她搞大了，有點替她擔憂。

    一月中旬去了一趟慈湖紀念雕塑公園，過去在新聞與論文中看過這個地方，紀念與戲謔，保留與架空同在。描述公園全貌並不容易，我們穿梭在巨大但因縫合而缺損，或者圍成圓形，自己永恆凝視自己的銅像中，試圖用全景照片相互調換位置，把自己也停在銅像城裡面，查看照片才發現兩人的臉都有些微變形。周文龍（Joseph R. Allen）的《錯置台北城》中也曾經提到國家與城市中的雕像與錯置。回來之後繼續上網補課，知道臺灣在全盛時期有大約4500座蔣中正雕像。臺灣第一座蔣中正戎裝銅像是雕塑家蒲添生1945年接受國民黨委託，1946年12月25日光復節揭幕。推薦蒲添生接下委託案的，正是他的岳父陳澄波。

    曉得這些事可以帶來什麼呢？與路那一路從中正紀念堂走到小南門站西門站再搭捷運到善導寺站至青島東路三號華山車站與長安抽水站，總步數大約是兩萬步。我們不太可能直接從這些地點的外觀與現況，得到任何黑色與震撼的感受。我必須仰賴路那，路那仰賴她的雲端硬碟與歷史資料與地圖，我們一路仰賴直到能想像事件與人物的起點或終點。

    但逝者是無從仰賴的，只能留下遺跡。

    我們不會在四十二頁的專題裡完全知曉，但可以知曉為了知曉的艱難。宏斌寫為了理解的展示；皓甯與彥晏虛實對寫了葉石濤；楚君帶我們重讀二二八小說；俐茹帶我們「看見」看不見的電波，一如難以察覺的歷史隙縫；以曦從《名畫的控訴》看不當徵收的返還艱難；曹欽榮老師寫場所、感念與再記憶；蔚昀從波蘭的歷史經驗帶我們看見轉型中的「不易」；育萱寫教室中人權教學的實驗與實踐；琬琳談德國如何擔起歷史的遺留……我也仰賴他們，從因為逝去而留下空缺的事物中，攔截影子，讀取痛苦的形狀。

    後來國小的銅像後來並沒有拆除，小鎮的時空活動總是慢一些。

    寫下這篇的一月二十二日，二二八公園的凱道部落，在第六百九十九天被強制清除。